县城状元 #X78




一）非典型剧本


《飞驰人生》虽然主角是沈腾，但是它其实不能算作一部典型的“屌丝快餐片”。


首先，主角张弛是一位曾经的冠军，因为飙车而被剥夺五年参赛资格。
这就不符合屌丝想象。


屌丝草根需要的是“平地起飞”，穷困潦倒小人物，突然天降遗产五百亿，直接把高富帅雇来做园丁。
这样才爽，也才符合他们的身份。你跟他们说“过去的荣光”，他们会没有代入感。


最重要的是，影片的焦虑与期待，都内化为了赛车手自己对极限的追求。


为了巴音布鲁克赛道，我愿意迫近极限，即使知道终局是自己的生命随风消逝。
就算在飞向云端的那一秒，我还在拷问自己：“我拿什么奉献给你”

这种变态的自我压榨是不会出现在屌丝身上的，否则他们早就不需要通过看电影来逆袭了。

所以这部电影，最终让我想到一类人。
什么样的人，曾经有优秀的实力，和严格的自我要求。
风光无限，在巴音布鲁克开过香槟。


却一夜之间跌落云端，从此再无人问津。


也许，那就是“县城状元”





二）县城状元


六神磊磊说得好，县城状元是“鄙视链底端的状元”。


这批人甚至清北复交人都考不上，充其量是个二类名校。
然而就算是这个被碾压的分数，已经足够让他们成为县城里的传奇学霸。

• 县城状元有才华，四流的师资并不妨碍他们拿到一流的分数。
• 县城状元又有名。小城太小，又互相认识，很容易就能名扬家乡。
• “我年少成名”，每个县城状元都可以如此说，毫不夸张。

最重要的是，在来到城市之前，他们的生活，是“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


60%的90后小镇青年，十八岁之前，基本上无法在同一建筑内完成“吃饭、逛街、看电影一条龙”娱乐活动。


因为县城没有大型购物中心。
没有久光芮欧优衣库，全城人民身上都穿着唯一一个百货大楼摊口上的批发货，而百货大楼里没有饭。要出去到街上吃过桥米线。
甚至可能一直到2010年，整个县城都没有电影院。

（通常比上图还破）


一个小镇横纵轴最多两公里，每天中午走路八百米回家吃饭。没有尾气，不用等车，无比闲散自由。
父母月收入加起来七千块钱，是很常见的事情。农民家庭还会更少。


于是，都不用等到工作买房，在大商场第一次看到1899元的新款球鞋，那就是大多数状元第一次崩溃的时刻。

我一个月生活费，买不了一双鞋

第二次崩溃的时刻，则是隔几天发现这双鞋穿在了室友的脚上……


更令人难受的，是他们在任何一座城市，都找不到归属感。
《飞驰人生》里出现了许多上海符号，沈腾炒饭摊望得见外滩自不必说，他第一次发车在天马1246号。
没记错的话，韩寒初次比赛，就是在上海大众333车队开一辆polo。


上海本地人，应该可以看得到更多。


韩寒对上海熟稔不说，他自己也是亭林人。
那首“生是你的老百姓，死是你的小精灵”，是从《他的国》里的亭林镇镇歌移花接木过来的。


虽然是郊区，那也是上海的郊区嘛。
本来就距离不远，所以完全没有自贡人郭敬明的仰望情绪。

郭敬明买下汤臣一品狂拍写真，大肆描写魔都的纸醉金迷生活。韩寒却要疯狂吐槽，国际会展中心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就几个球堆在那里，碰上视力有问题的还以为是从东方明珠上面掉下来的”。

但更多的人在那个时候，连上海都没有去过。


如果自己的家乡能拥有一个全国出名的东方明珠，就算再丑一万倍，那也是幸福的啊。


当塑造这个中国的集体记忆里，没有你的存在。
你儿时的共鸣无人关心，你熟识的符号则不归属于你。
你走到哪里，都是异乡人。


当看见东方明珠，你清楚地知道一生都不可能像韩寒一样谈论它，你感到啮骨入髓的痛苦。


县城状元的怨气极大，甚至超过草根。
他们自认为是人才，为高考付出过努力，曾拥有过山和大海。
如今却又看不到向上的出口，对现实伤透了心。


昼夜不休，痛苦地诅咒“怀才不遇”，他们的怨恨，贯穿了成长的每一个段落。
也顺便养活了数以万计的自媒体。


毕竟，山鸡始终无法释然的是：

明明我那么聪明，有那么强的能力，在如此差的环境下，都为自己换来了第一道起跑线。

如果给我更好的条件，我可以超过他们，拥有更绚丽的人生。

 

那些荣光和机会本该属于我。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这样。

 

张弛的车技强于林臻东，可是他甚至没有一台像样的赛车。

“教育资源不公，原生家庭有罪论”，“XX固化，XX不公”，与其说是贩卖焦虑，还不如说是县城状元的特供止渴鸩酒。


虽然有毒，能有人帮自己把责任都推到外部压力身上，总是一件令人轻松的事情。





三）修车，又见修车


县城状元张弛，痛苦地蹲在路边抱头，“凭什么我没有赛车，凭什么我没有赞助，凭什么我没有家境”
俱乐部胖胖的叶经理跑步出来，低头凝视了张弛一分钟。


然后一脚将张弛踹倒在地。


“你喊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抱怨。谁允许你如此傲慢”


虽然我们对县城状元的痛苦感同身受
但必须指出，你的傲慢深入骨髓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人会仅仅因为“高考分数优秀”，就要求

·在全国（球）最发达城市获得永久居留权

·至少一张最发达城市房产证

·年收入水平达全国前10%

·受人尊重的职业生涯与社会地位

·顺利结婚生子，孩子上重点小学，重演开挂人生

亲，你付出过什么努力。
亲，你知道自己有多渣么。


高考带你从最贫困的山区，进入全球最先进的城市，穿越了二十年的发展代差。
于是你就要求从此以后的每一个机会，都必须如此神速，否则就是不公平。


怎么可以如此傲慢
难道你十八岁的老本，可以一直吃到八十八岁吗


连五年冠军，著名赛车手，汽车运动协会教练中心总教官张弛，在他最熟悉的赛车领域，都不敢如此开价。




当张弛决定参加比赛，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痛哭自己空有车技，怀才不遇。
而是先去找他的领航员搭档宇航（的老婆），和世界上最好的维修队长记星。
凑齐了队伍，考下驾照，搞来一台破车架子。


然后记星念道：

“我得先搞个二手的S级OC发动机，然后是新的锻造曲轴、锻造连杆、锻造活塞、低摩擦轴瓦、高角度凸轮轴、轻量化气门、高强度气门弹簧、定制排气歧管、进气管、九度火花塞、OKD点火模块、轻量化飞轮、盖瑞特涡轮、博世赛用ECU、考斯沃斯Omega、ICD、plus数据记录单元、考斯沃斯IPS32电源控制系统、考斯沃斯车速转向温度刹车压力等传感器，底盘前后要改成麦弗逊系统、WRC版reiger减震器、铝合金羊角、前后钢管式副车架、碳纤维车身包围、尾翼、Xtrac 6速序列式四驱变速箱、Xtrac后差速器、AP碳纤维三片式离合器、Pankl定制版、传动轴及半轴总成、博世换挡传感器、Brembo刹车卡钳、AP立式踏板、Endless刹车片、ATL 75升防爆油箱……”

什么，醒醒，这才刚拼好车。
亲亲你赞助还没拉呢^_^



韩寒自己玩过多年拉力赛车，所以他知道张弛的滋味。


《飞驰人生》，是《像少年啦飞驰》的名字，加上《就这么漂来漂去》的里子。
如果你去读后者，就会发现，全书大篇幅描写的从来不是竞速、越野、技术对决、超越对手等等激动人心的桥段。


像是这部电影一样，绝大多数笔墨都是：

·修车

·继续修车

·在路边买了一点樱桃，然后继续修车

·天黑了，明天继续修车

·做路书

·换一种轮胎试试

·别人的车那么好，赞助真多，好羡慕

·车又碰坏了，继续修车

·彻底修不好了，只能退赛

·orzzz差点开下悬崖

·给你教训，不给你代价，真好，只怕全给你

·终于有赞助了

·终于开到好车了

·得冠军了，开心

没有炫技，没有光辉岁月battle，飙车肾上腺素乱飞。
只有不停修车，修到灵魂破碎。





五）死于一块石头


县城状元最大的迷思是，认为一切都应该“按劳动要素分配”。
“既然我是最聪明最有才华的，那么我就应该得到最多”


可是“成功”从来不是单向道。
我们甚至不谈财富积累，代际传承，这些在《加速度的公平》里已经被解析过。


仅仅只谈成功本身，它就更像是一场化学反应。
为了这场反应能顺利完成，你必须为它创造足够的条件。


因此，你需要细水磨功夫，一件件铺陈组织过来，找队伍，拉赞助，拼车子，修框架，做路书。
然后，才有资格拼技术。


正如林臻东说：“想要公平就来体育竞技，想要绝对的公平就不要来体育竞技。”
最终“技术能力”的重要性，也许远不如你想象中高，甚至还不如“幸运”更有用。


张弛开一辆二流车，破了林臻东的记录。
可是撞到一块石头，造成刹车失灵，那就只能飞向云霄。


一点都不炫酷，死于一块石头。
但这才是真实的世界，真实的赛车。




王安石是做事情的人，从褒禅山的深洞里钻出来，就感慨：

“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

就算你有志向，有力量，又有足够坚定的信念。
可是火把熄灭，幽暗昏惑，没有人能够帮助你，客观条件不满足。
那也一样只能倒毙在山洞里了。

“成功”从来不是一根线。
它更像是编织蛛网，这里拉一条线，那里吐一根丝，然后慢慢连缀起来。
不知何时，就突然出现了一张结实的网。
网的作用，大于各条蛛丝之和，甚至性质上都发生变化。


在由复杂因素组成的人生里，你的能力只是因素之一。
或者说，能够支配调用复杂因素，就是一种能力的体现。
只会读书学习，不懂自己给自己铺路，遇到问题就坐在地上喊“XX固化”的，那不叫本事。




从这个角度上讲，流浪地球和飞驰人生，其实讲了同一件事情。


在混乱无常的世界里，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屁滚尿流地跟上每一个突发情况，一次次从谷底爬出，应对未知的未来。

太阳膨胀了就拉走地球，

地球被吸走了就点燃木星，

苏拉威西三号发动机够不着就现场写程序拔跳线，

最后吴京拿命去填了剩下的五千公里。

能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一直飞驰，永不停止。




县城状元，失去了锐气，只剩下愤恨。
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为何依旧不肯承认失落，却又不愿奋力一搏。

“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心力燃尽，此生不愿重新燃烧斗志。
你不再平凡，你是懦夫。




（司空军师祭酒桃，2019年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