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数凉凉#Y32


尽管实际上，奥数对我的影响在初二之后就不再增加了，可是直到如今，偶尔还是需要在人前把这段早年经历拿出来说——作为一种社交货币。


“那一年的全国比赛我们省队拿到6块奖牌，我是唯二的女生。”
“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拿出一套吉米多维奇练习册做做。”
说的都是真的，但内心却有一种羞耻感。


我知道人们想听的是什么，于是把他们预期的答案说给他们听，反正聊天的目的也并不是为了深入探讨大国奥数和数学发展，甚至无关乎我作为一个前奥赛选手的真实感受。一切只是为了匆忙地在最短时间给人设加分。


以下真正重要的真情实感，我从来没有公开表达过。直到上个月28号晚上，我正在东京的酒店里发呆，突然收到大象公会的黄教官一条消息：

 

2019年2月25日，中国队在罗马尼亚数学大师赛（RMM）上获得团体第六，单人最好成绩仅第15。

其实早在我上大学之前，全国联赛获得省一等奖和保送清北的关联已经很低了，除了个别强势省份的顶尖选手仍可以以最低门槛入校（但是选专业也越来越受限），基本明着在台面上，招生办已经不太提“保送”这个让无数家长垂涎的字眼了。


那个时期，是国内奥数由热转冷的分水岭。


中国人并不关心数学，也没什么奥林匹克精神，说到底，奥数在国内的光辉，九成蹭的是人家清华北大的ip，一成是人们臆想中朦胧的天才梦。


我们搞消费品投资的时候，发现有一类商品特别容易产生极端销售（要么卖得特好，要么卖得特差），是什么呢？就是具有礼物性质的，付钱的和最终使用的不是同一个人的产品。研究营销的人最喜欢拿这类产品下手，因为这类产品的销售跟产品本身的品质最不相关，成败全凭舆论风向和营销手段。


对脑白金的最底线要求，并不是送给爸妈年轻、甚至不是完成本职工作“促进睡眠”，而只是简单的“吃不死人”。
拎回家给爸妈，硕大的包装盒扔在门口，邻居看到称赞一声孝子贤孙，就完成任务。
中产父母送给子女的奥数教育，也是这样一种礼物。

 

“多替我照看小孩2小时，教什么不重要，不出格就行，课程说出来比隔壁老李家的孩子体面洋气就更好了。”


学费不便宜，买的都是奥数的礼物属性，是家长的“解脱感”，是那一句，
“孩子，为了你，妈妈尽力了哦。”

但抛开付钱的人的主观预期，奥数教育这个产品，对于真正最终使用它的孩子来说，到底是什么？


是中产家庭小孩在成长过程中少有的“窄门”，这道窄门，将通往一个真实的世界。这次走进真实的机会，也许真的可以帮助中产小孩鲤跃而出、跳阶跃迁。
很多家长没有意识到，中产小孩成才的最大阻碍不是缺乏机会，所谓的上升通道关闭，是一个结果。而在他们成长过程中，最大的难题，是几乎接触不到真实。
父母、老师、他们能接触到的成人社会，都在有意无意地灌输着荒谬和虚假。

 

道听途说来就以为上海人精明算计，北京人热衷权谋；
刷刷头条和微博就以为宏观调控最正义；
翻翻杂志小红书就认定仙女一样的女明星不用吃饭也不会放屁；
……

人格塑造的时期转瞬即逝，最重要的那几年，中产小孩就在一团乌烟瘴气中定了型，带着一套荒谬虚假的三观和认知，成为荒谬虚假的社会的延续。


不知道这个国家真实的样子，
没考虑过人之为人底层共通的天性和欲望，
也看不清自己，
对世界运转的规则和真正的力量一无所知，浑浑噩噩。


如果你知道人脑的结构和运转原理，思维和判断的能力，本质上就是一系列神经元被激活、反复产生反馈并持续积累的过程。只要他五六岁的时候，喜欢过一样事物，清清楚楚地体验过这个事物带给他的喜悦和折磨，一系列的反馈循环就可以被开启。


奥数，是个简单的复杂游戏。唯一的难度仅仅来自题目本身；其余部分对小孩的干扰很少，问题的目的性是简洁明确的，正解又有着极强的“逻辑舒适性”，获得反馈和满足的过程很短，而且最重要的是，一切基于数学逻辑，丈母娘再无理取闹，也总不能让1+1=5……一切综合下来看，简直是小孩的一块净土。


但是，窄门也不过就是一道门，用处是引人进入，而一旦小孩掌握了逻辑和求真的力量，奥数也就如同火箭燃料，完成了使命。很快，进入真实世界后，他将知道的第一个道理就是，真实的世界，恰恰相反，是一场复杂的简单游戏——能称之为题目的题目，并不是问题。


真实世界里，光是找到“正确的问题”就足够刷掉了90%的人、实践解法又需要一整套为人处世的练习、正解往往“很对但很难下手”、获得反馈的周期漫长到令人心碎💔，而且，你还不能不管丈母娘的指鹿为马……


奥数和真正的数学科学也相距甚远，许多大学教授都说，留在学校里进行数学科研的人，与其是否接受过奥数训练完全不相关。它终究也只是一扇窄门，也许曾经教过我们什么是简单的正确，却真的无法帮助我们长久地坚持去做那些正确的事。
只不过啊，曾经走过窄门的人，是有机会可以带着纯真的心走下去的。


走进真实的机会，是我能想到的，一个中产父母，可以以1000/课时的价格送给小孩相当划算的童年礼物了。


前提是，父母的初心没被对隔壁老李的虚荣心压倒；
前提是，国人在国际社会上，不必再通过“我们华人是盛产数学天才的人种”这种中世纪的优越感来源，来对抗打死不肯示弱自卑。


前几天看过《阿丽塔》，说一个也许很多人根本没放在心上的画面，权且当做结尾吧——

 

失忆的阿丽塔忘了自己是谁、有什么任务、身边人敌友莫测。


在全片最高潮的那场关乎生死激战中，也是全凭机械设定的本能在一通猛打。


可就她打到身体被截断、最最痛苦的时候，突然想起在某个训练场，曾有一个言辞冷厉却沉着坚定的女师父，从背后握起她执剑的手，抱起摔倒的她，那声音仿佛是在说——


“那么，就再来一次”。

最后按：至于教辅圈子的阴谋，举国体制的弊病，和中国数学研究在世界的水平位置，我们咖啡御免不多扒皮。
可以说的是，仅某某思、某某方等公司的产业利益，就足够你畅想各种邪恶的可能性了，下次有机会再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