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火狱 #X81

一）维常之华

最近一直在看2008年的大河剧《笃姬》。说来惭愧，虽然已经是很有名的作品，我却还是第一次观看这部剧。

很久没有这样看一部剧了。历史的是与非之外，也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当中，得到很多感慨。

笃姬从小是个令人头痛的女孩子，不喜欢女红而喜爱史书，女扮男装闯进学堂。

身为今和泉家的公主，却经常偷了家里的鲷鱼，去和当年还是下层武士的西乡隆盛和大久保利通交接。

这样一个令人头痛的女孩，表面上看，她的人生是“开了挂”的：

她只是问调所“就没有超越责任，一起生存下去的办法吗”，就让对方对她刮目相看，以至于有了某种暧昧的情愫；

她只是在藩主岛津齐彬面前坚持要说“我喜欢诗书”，并追问为何不清洗当年的反对派，便令齐彬对她刮目相看。

以至于收为养女，誓要将她送入大奥，改变整个日本的未来。

更不要提之后她用半夜下棋的方式，打开了乖戾孤独的家定将军的心扉。

看起来是个极其玛丽苏的故事，主角愈自我表现便有越多奇遇，贵人总会对她另眼相看，关键时刻总有命运的推手。

但我却要说，笃姬所能得到的一切，也都是值得她得到的。因为她在一路走来的过程中，同样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痛苦。

二）行道迟迟

笃姬自由奔放地长大，可她的世界并不能全部属于自己。

岛津齐彬大人欲收她为养女，代价是她要离开故乡。

笃姬犹豫不决，从小抚养她长大，视如己出的老女菊本当即自尽，为的是用自己的生命提醒她不许回头，把这件事情敲钉转角。

笃姬风光无限的第一步，就踩在了她最爱的人的尸体上。

及至接受了齐彬的使命，她便远离自己的父母亲友，渡过大海而去，嫁给了一个装疯卖傻，手无缚鸡之力的报废将军。

虽然幸运地跟将军拥有了一段真正的爱情，很快却又要经历丧夫之痛。

而她原本可以嫁给健康的青梅竹马肝付尚五郎，在萨摩的父母身边做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公主。

甚至她的父亲，也间接因她的离开而去世。病重之际，还请求夺走了自己女儿的齐彬，千万不要透露他的死讯，只为了让女儿安心向前。

笃姬对尚五郎忍痛说“萨摩的诸位就托付给您了”，立在船头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了思念故乡而哭泣”，从此终其一生，再也没能回到生长的热土。

虽然节奏慢了一些，但编剧把这些段落交代得很好，并且宫崎葵演得很真诚。很多时候，她的脸上，露出的是真正的痛苦的神色。

即便笃姬自己有过动摇，可所有人都在支撑她一心一意地走下去，哪怕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于是她只有一路前行，与所深爱的过去渐行渐远。

“女子之路，是一条笔直前进的路。放弃使命，折返回来，乃是耻辱哦！”

然而行道迟迟，载渴载饥，却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滋味了。

三）玁狁之故

这一切决定，又都是笃姬自找的。

不要因为痛苦，就说笃姬是个命运的受害者。“明明我不想，你非要给我”，不要讲那样的话。

如果一边又吃又拿，一边说那不是我喜欢的生活，这样的做派，未免就矫情了一些。

事实上，笃姬走出每一步，最终还是出自自己的意志。

因为她的心，想要这样的际遇，尽管也有痛苦，她还是获得了更大的快乐。

她坚持读史下棋，其实是因为女红无法给她带来快乐。如果撒谎说自己是个淑女，她心里会难过。

她坚持冒着惹怒藩主的风险喋喋不休地追问，那是因为如果不问，她的内心会因疑惑和失去信仰而更加煎熬。

她选择踩着菊本的尸体向前，是因为她知道不该辜负菊本的期待。正因为她爱她，所以绝不愿让对方的死失去意义。

她能够理解调所的心境，因此调所自尽时，她比别人更加悲痛。她承载的悲伤，向来比他人要多一点，那是尚五郎不能理解和分担的存在。

她即使远离萨摩故土也要前往遥远的江户，是因为她认可齐彬所述的日本的未来。

她愿意以自己的意志，帮助自己的养父达成开放国门的政治愿望。当她在诸位大臣中周旋有度时，她同样感到了发自内心的幸福。

从少女时代，她心里倾慕的便是“日本第一的男子汉”。肝付尚五郎对她暗恋已久，她却从来就没有想过跟他有异性之间的情感。

如果留在萨摩，嫁给温软的尚五郎，在庭院里悠闲地坐看日本走向堕落的明天，也许对笃姬来说，才是更为痛苦的事情。

她即使忍受这些痛苦，也要去更远的远方，那是因为，不离开所带来的痛苦，一定会比离开更多，更强烈。

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军人不可以回到故乡，其实是因为有战事的缘故啊。

选择的意义，从来不是看你想要得到什么。而是看你为了得到目标，可以舍弃什么。

四）岂敢定居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对快乐和痛苦的感知，并不相同。

有的人天生快乐，布衣蔬食而能不改其志。有的人没那么快乐，但是觉得日子这样下去，也还可以接受。

所以这些人不需要奋斗。他们只要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就很好。

他们固然不会成功，但也不需要成功。

光荣会带来快乐，但奋斗更会带来痛苦。而对于已经很快乐的人来说，更多的快乐是边际效益递减的，更多的痛苦却很难被接受。

需要奋斗的人，则又各有不同。

对一些人而言，奋斗本身就是一种快乐。

解难题是会上瘾的事情，一旦尝过成功带来的欣悦，那么就想一直成功下去。

上周，b站主播全都在肝《只狼》，宫崎英高的新作秉承了一贯的恶意。

有人一遍遍研究无伤过苇名屑一郎的方法，他们是能从技巧的提升当中获得成就感的人，所以愿意去钻研。

但还有另外一些人。对他们而言，奋斗并不能带来更多的快乐，他们清晰地感受到每攀登一寸时，脚底磨出的血泡的疼痛。

可他们还是只能走下去。

因为如果停止前进，留在原来的环境里，就会感到更深的痛苦。

蝴蝶夫人和山谷白猿令人受苦，有人卡关七八个小时而不能通过，熬夜通宵一次次重来。

但是如果不熬夜，放下手柄和好胜心去睡觉，那也一定睡得不安稳，醒来还要面对更深的失落。

对于这样的人来说，世界有时如同地狱，业火炎炎。他们整日整夜，忍受着命运的灼烤。

因而，他们所做的一切挣扎奔跑，都只不过是希望能逃离火狱，感受到一丝平静的清凉。

他们并不奢求快乐。能够减轻一丝痛苦，就已经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了。

笃姬是一个感受到了痛苦，却依旧不回头地走向命定的方向的人。

对她来说，唯有痛苦才能真正解除痛苦。

拥有向上之心，未必是全然的幸运。人一生所能达到的高度，有时并不是因为高明的天赋，强劲的出身，精妙的筹划，过人的毅力。

而只是因为，他感受到的痛苦有多深，他又有多么不能够，忍受这种旁人看来也许平平无奇的痛苦——有时甚至是以某种幸福的外观存在的。

所谓奋斗

（司空军师祭酒桃，2019年4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