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卖艺三不朽 #X70

一）云卖艺

好像很久以前就有一种说法，网络主播做的其实是云卖艺的行当。

但卖艺的方式，其实远远不止于此。

连阔如写《江湖丛谈》，开篇就说：

江湖上有卖刀剪梳篦的，香面药膏的，虫子药牙疼药眼药的，打把势卖艺的，说评书相声的。

但我怎么看，这江湖过了一百年，分明还是那个老样子嘛。

所谓卖刀剪梳篦，无非生活用品。

如今女孩子要出去逛街吃下午茶了，也要点开几个美妆博主种草个粉底，顺便听家居生活号的话，买罐香薰蜡烛回家。

香面药膏虫子药牙疼药，都可划入排忧解难范畴。

特别是人的钱一多，就要投资理财，不然眼看着仓库里金币银锭蒙尘，晚上就要像牙疼刀伤般睡不着觉，觉得浪费了时间，错过了财富。

于是股市点金，房产囤砖，各路招数令人手心发痒，总想要试一试的嘛。

这药面用到伤口上，说不定就伤痛立消，平复如初了呢？

可惜卖药的，总有一个缺点，就是为了招徕生意，将小伤说成大病痛来吓唬你。

“七七四十九天之内必将伤口溃烂而死”，

“房子终于开始吃人了”。

所以隔壁市场监督局的见你欢天喜地出门去，哭天抹泪回家来，当然要心生好奇疑窦。

这一问不打紧，隔壁吓唬人的药摊子，肯定就保不住了。

原因很简单，卖的是假药，说的是谎话，这都可以睁一眼闭一眼，江湖上谁还不是为了一口饭吃。

可你吓得人家寿材板子都做好了，为了圆死前bucket List，半夜去撬隔壁美貌王寡妇的房门，闹得城里鸡犬不宁，这就过分了吧。

不掀你的摊子，掀谁的？

摊子被掀了，药面子的本钱都赔进去，眼见得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了。

那怎么办呢，所喜是个身姿轻盈的小姑娘，还习得一身好本事。遂取了个艺名“一地金”，到天桥打把势卖艺去来。

“各位父老乡亲们，老少爷们儿们。今日我便为大家表演一个躺赢锦鲤神功！”

一时间叫好声如雷，掌声像洪湖水一浪高过一浪。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也想沾沾喜气，顿时将一地金封为新神，就地顶礼膜拜起来。

这事情若不是眼见，谁能相信是真。见过的想再见，没见过的争着问，于是茶馆里城楼外头说书人，到处都在讲新话本，道是“一地金白日成神”。

当然每个说书人，要有自己一亩三分自留地，那是吃饭的招牌本事。有的摇头劝世人莫学她坑蒙拐骗，有的笑骂世人傻透腔，活该给她供香火钱。

内中当然也有六神俱全的高手，读遍金庸话本，拎出一个段落来，就把一地金故事，严丝合缝地塞进去了，当时路人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小娃子忙着往爸爸的脖子上爬。

响尺一落，众人又是“哗”地一声好，恋恋不舍离去，留下满地瓜子橘子皮。

一百年过去了，江湖还是那个江湖。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只不过卖艺人的战场，从天桥上头，变成了微信里边。

表演完了，拉下文末就是一键打赏，连端着锣向看客打圈讨要的功夫都免了。

二）三不朽

卖艺么就要有卖艺的心态。以我连日来挨骂的经验，苦大仇深，在人家眼里，多半就是海德公园里站肥皂盒演讲的政治傻瓜。

但是卖艺的水平，还是有高下之分。所谓“立言、立功、立德”三不朽，写作者们做到了哪一层，还是可以略略看个大概的。

“立言”是最简单的。

“鲁先大夫臧文仲，其身殁矣，其言立于后世，此之谓死而不朽。”

有言论能独立于写作者肉体而存在，令他人称而颂之，推而广之，品而评之，称而道之，大抵就算立言。

“致贱人”算立言，“无人问我立黄昏”算立言，“依依东望望时间”也算是立言。

抚尺一响，起哄围观者众，打赏的碎银铜钱暴雨一样砸落过来，这就是最好的效果。

能让人把所有的抖机灵经典名句，整理出一个“知乎语录”，立言就算大功告成。

“立功”就稍微麻烦一些，需要引起一定的社会反响。

“言”有影响力，但它本身并不是影响的结果，成功的言要有足够的力道敲开人们的心门。言又是载体，在好言论的包装下，事实能以更易接受的方式进入人们的心中。

最好的言辞，会让人们对事实加倍注意，却忘记了言辞本身的存在，“得意而忘形”。

没有人会记得“疫苗之王”的文笔如何，人们也不会在意药神的运镜脚本台词演员。但是一整个夏天，每个人都在焦灼地翻看自家奶娃的疫苗本，在朋友圈猛虎落泪跪求靶向药进入医保，痛骂无良药企和高额税收。

“疫苗之王”最后拉下的官员高至省部级，“没有梦想的腾讯”惊动了Pony本人的大驾。岂止是在立功啊，这简直就是在发功。

到了“立功”这个环节，高下就开始逐渐发生分化。

有的人把故事讲圆，埋进几句私货软广，就算大功告成。

但有的发功者气贯任督二脉，只为抓住你的心而来，字里行间没有一处挑明，却无一处不是在暗示。

但是“立功”的天生弱症，也随之显现出来。

首先，卖药人难免总想夸大病情，所以说出来的话往往要打个折扣。

水库为什么总讲“邪恶的媒体”“最快的刀”，就是因为利益相关者永远不可能做到客观公允。旁友，你怎么能相信一个卖药的说你有重病呢！

但就算事情做得隐蔽，话也会变得越来越难说。

人们关心的事，说来说去也就医疗教育股价房产宏观经济那么几个方面，每个方面分出唱好与唱衰，大热点也就过去了。

天天唱衰，老调重弹，就成了喊“狼来了”的小牧童。本来大家日子过得蛮好，吃着火锅唱着歌，谁喜欢一只乌鸦总在头上飞来飞去。

而且乌鸦太多，还会惹了清洁工的不高兴。

个别乌鸦纵容自己的飞行轨迹，影响市容市貌，容易引起城市死亡率上升的错误联想。

所以“立功”必然有它的局限性。三板斧砍完，就没有然后了。

但三板斧一般是数年修行之功，灌注了写作者身后的内力，所以地面的余震，一时半会儿也是散不去的。

因此立功者，如今仍有一定的生存空间。

三）丰俭由人

“立德”是个S级任务。开宗立派，取是明非，自成一家之言，重新写一个立论。

如果说“立言”是做有提示的填空题，就着题面写谜底就行。

“立功”就是写有观点的论述题，因为唱衰能抓住人心，这是一个公认的现成结论。

只要想办法在此基础上写到言辞耸动，让人感到自己在祖先的土地上无家可归，就算大功告成。

但“立德”，是把你抓到教室里，书桌上三张稿纸，周围五个监考，然后砰地把前后门，全部紧紧锁了。

写吧，写出属于你自己的东西，否则就永远别想获得自由。

——当然，同时还要注意不被五个监考批评“思想立意不健康”。

宗教常讲造物故事，神祗从虚空中创造了有。

其实，每一个立德之人，都是他的世界的造物。他创造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语言，为万事万物重新命名。

所谓“定有分”，“先正名”，“名分”一旦确定，每件事物就可各行其是，“安于本分”。立德者所做的，就是顶层设计的工作。

举个例子来说，人们总喜欢以某一标准的正误，来评价一个人的是非与价值。如果进入室内脱下外套是一种礼节，那么不脱外套的人便是不文明的傻瓜。

问题是，服从规则并不是君主的美德。

真正的君主，是那个框定了正误，来要求你们脱下外套的人。

针对#X69的怒气，无非在于，世界上本来有一千万个反应堆，一千万个星系，每一个都闪闪发光，辐射出无尽的光和热。

每个人都可以立他自己的德。凭什么世界上只有一种德是对的，凭什么你非要攻击我的德。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标榜只有自己是德，才是真正的缺德。

四）上德不德

立言者以言辞动人，立功者期望产生现实的影响，但是写作者最怕的，就是进入无话可说的枯干境地。

所以能长久存活下来的老写手，绝不会脑子里只有段子，他们的言论之中，隐隐开始透露出某种价值观的底色。

这就是#X69所谓的“辐射”，一种言论背后必然有一种观点，一种观点就是一种立德。世界上所有的立德，最后又都可归为左右之争。

事物本身是没有任何含义的。当人们把它与某种价值观进行比对，产生了相同和不同，对这件事物的评价才真正诞生。

我不来看时，此花与我同归于寂。我来看时，此花的颜色才会一时明亮起来。

能做到“立德”，你就有了属于自己的丈量世界的尺度，并且意识到这个世界无处不存在辐射与变异，那都是别人所立之德留下的痕迹。

所以有德支撑的言，才可以通行于世，而且只要你愿意，万事万物都可以拿来与你所立之德相碰撞，产生无穷无尽的火花。

掌握一个理论，拿来一万种材料，都可以用同一种理论进行分析。虽然理论未必是对的，但是在浩渺江湖之中，你拥有了可以锚定立足的支点，不用再随波逐流。

这时候事情就会变得丰俭由人起来。气候温暖些，就将话说得更深刻一点；气候寒冷些，就选择一个稳妥的题材。

但无论如何，我的树根已经深深扎下，自成一体，可春可秋。

春日里开出万千繁盛花朵，乱花渐欲迷人眼，却原来都同出而异名，是同一个理论幻化而出的表象。

所以能长久存留下来的写作者，一定做到了言为德之用，德为言之体。

咪蒙吸引你的并不是“致贱人”，而是“一切事物都应顺遂我心”的人性弱点；六神能留住人固然是因为他花活儿耍得漂亮，但背后还是对西式民主的渴望在蠢蠢欲动。

做事情的，自己能立一个德，自圆其说，就算立住脚跟了。从此任你千变万化，我有一定之规，天下初定，可以转攻为守。

说书卖艺的，有了自己的招牌腔调，固定的观众群，就再也不用天桥上朝九晚五地抢摊位了。

（我是军师，大祭酒，2018年10月27日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