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的致命缺憾 #W08
一
中国的一个古代传说，尧听说许由很贤良，就去找他接自己的位子，当王。
没想到许由非常生气，认为尧的话污染了他的耳朵，跑到溪边，用溪水洗耳朵。
下游有个巢父，正牵牛饮水，听了许由的话，觉得溪水被污染了，就把牛牵到上游去饮水。
我少年时读到这个故事，总觉得许由、巢父太装了。
但是后来随着阅历增多，想法变了。
如果没有许由、巢父鄙弃权位的传说，知识分子全部都跪舔权力，那中国的观念史岂不更是一片黯淡？
朱元璋当皇帝时，广西的夏伯启叔侄拒绝当官，并且自断一指，以示决心。朱元璋气得发狂，将二人枭首、抄家。那个时候，“不为君用”就是死罪，知识分子连躲开权力的自由都没有。
但许由、巢父毕竟不是知识分子心目中的完美形象。中国人讲立德、立言、立功，许由、巢父没有“立功”，人家凭什么白请你当王？所以这个故事不那么令人信服，许由、巢父倒显得假清高。
李白说：“巢由洗耳有何益，夷齐饿死终无成。”
如果有一个人，既有巨大的功劳，又有不贪恋权位的美德，这样的形象就很完美了。
美国开国总统华盛顿，就非常符合中国知识分子的期盼。
二
乔治·华盛顿，美国独立战争领导者，大陆军总司令，野战功勋第一，众望所归当选美国第一任总统。在连任两届总统之后，坚决拒绝连任第三届总统，回到弗农山庄当农场主。
独立战争中，华盛顿在约克镇接受康瓦利斯率领英军投降的情景
清代福建巡抚徐继畲说：“华盛顿，异人也。起事勇于胜广，割据雄于曹刘，既已提三尺剑，开疆万里，乃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推举之法，几于天下为公，骎骎乎三代之遗意。”
意思是说：华盛顿这么大的功劳，当皇帝都可以的，但他却创立选举的方法，这真是活生生的圣人啊。
到了今天，中国一些知识分子认为，华盛顿“把权力关进了笼子”，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伟人”。
华盛顿真的有这么伟大吗？
实际上，在对待权力上，华盛顿有着致命的缺憾。
三
美国的另一位开国元勋托马斯·杰斐逊，是《独立宣言》的起草者。
但是1787年，华盛顿主持了在费城举行的制宪会议，此时杰斐逊在法国担任外交使节，没有参与制宪会议。
当时的美国政坛，有两派，一派是联邦党人，一派是反联邦党人。
联邦党人以亚历山大·汉密尔顿最为有名，反联邦党人以杰斐逊为精神领袖。
其实这两个叫法并不准确。联邦党人，应该叫“联邦扩权党人”。汉密尔顿始终厌恶州权。
而反联邦党人也不是反对联邦，而是反对联邦扩权，应该叫“反对联邦扩权党人”。
制宪会议定出来的宪法，在“反对联邦扩权党人”领袖杰斐逊看来，很不令人满意。最主要的是，宪法没有充分保障公民的权利。
在杰斐逊等人的推动下，1791年，美国宪法增加了10条修正案，这10条修正案被统称为“权利法案”。
其中，第十条修正案明确规定：“本宪法未授予合众国、也未禁止各州行使的权力，保留给各州行使，或保留给人民行使之。”
简单地说，就是，联邦政府只能做宪法明确授权的事。
这一条非常关键。
美国的州，实际上是state，是“国”。而美国——美利坚合众国，用徐继畲的话说，“米利坚，合众国以为国”。
联邦的一切权力，来自于各州的授权。依据这一法理，“众国”没有明确授权的事，联邦政府当然不能做。
但是看看今天的美国，可以说到处都是违宪。
例如，美国总统提名名义上的“私人银行”——美联储主席，再由国会任命，再由美联储操纵货币政策，就是违宪的。
因为，美国宪法根本就没有任何条款明确授权联邦这么干，总统、国会都越权了。
美联储是1913年成立的。
四
汉密尔顿是华盛顿选定的财政部长。他一直希望建立一家联邦银行来解决财政问题。
1791年，汉密尔顿推动建立第一合众国银行，这引起了时任国务卿的杰斐逊等人的坚决反对。
杰斐逊相信，国家银行将强化联邦政府，银行将像一个“掌控在总统手中的万能引擎……并使它拥有像国王一样的权力。”
在今天的干预主义者看来，汉密尔顿是务实的、“懂经济”的，而杰斐逊教条、迂腐。
难道财政问题不需要解决么？
然而实际上，汉密尔顿没有研究过经济学，他是个律师，提出了很多计划经济的方案。
相反，杰斐逊才真的钻研了亚当·斯密的书，对经济干预的危害深有认识。
解决财政问题的方法很多，不能用增加干预的办法来解决。
在联邦主义者占优的国会，汉密尔顿的方案获得通过。
但杰斐逊并不认为汉密尔顿会成功，因为这个议案需要华盛顿的裁决。
杰斐逊相信，华盛顿这么公正、正直的人，一定会支持他。
道理不是很明显么？
杰斐逊很简短地向华盛顿说明，宪法明确赋予了国会征税、借款和管理贸易的权力，但并没有授予国会特许设立银行的权力。如果国会可以用种种名目设立银行，那就能被授权拥有“他们乐意从事的任何邪恶事情的权力”。
华盛顿把杰斐逊的观点交给汉密尔顿，汉密尔顿花了一周的时间，写了杰斐逊10倍的篇幅。
汉密尔顿说，联邦政府应该拥有“使用一切必不可少的对维护这一主权有用的手段的权力；这些手段不应该受到宪法中明确规定的限制条件和例外情况的阻碍”。
汉密尔顿的这一解释，被称为“默许的权力”。
所谓“默许的权力”，是指，除了宪法明确赋予联邦的权力之外，联邦如果觉得有必要，还可以对宪法从宽解释，赋予自己新的权力。
让杰斐逊目瞪口呆的是，华盛顿同意了汉密尔顿的意见。
杰斐逊始终以为，华盛顿就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正直。
很多细节他都忽略了。
例如，汉密尔顿鼓吹君主制，杰斐逊多次向华盛顿提醒，但华盛顿总是为汉密尔顿说话。
的确，华盛顿本人并不贪恋权位。
但这不意味着他对权力没有迷信。
他实际上是跟汉密尔顿一样的大政府主义者。
五
对于习惯“千年皆行秦政制”的中国人来说，很多人难以理解州权对美国的意义。
州权是保障公民权利的第一道屏障。联邦扩权，州是天然的、有组织的反对力量。
这一道屏障不是全部，但是非常关键的部分。
汉密尔顿提出的“默许的权力”，严重破坏了美国宪法。
而到了1819年，大法官马歇尔进一步提出，各州的确拥有主权，但是这一主权与联邦的主权发生碰撞时，州的主权必须服从于联邦的主权。
从此，“默许的权力”日益侵凌州权。
例如，联邦禁止童工、搞最低工资法，有些州就提出，这些事务都属于州权，联邦无权立法。
官司打到联邦最高法院，最高法院的法官裁决，宪法授予了联邦管理跨州贸易的权力，而童工和工人生产的产品可能用于跨州贸易，所以，联邦有权立法。
如果可以这样牵强解释，联邦还有什么权力不能扩张呢？
白左满地。环保主义、动物保护主义、凯恩斯主义、工会、FDA……横行。反就业歧视、反垄断等等，各州的事务全面被联邦侵入。最离奇的，是1919年，禁酒被写入宪法。
“我反对喝酒，就要禁止全国人喝酒，管你什么州权不州权。”
“我搞环保主义，就要在全国搞环保主义，管你什么州权不州权。”
反正宪法可以随意解释。
到了今天，常常可以看到，对于一个事情是否违宪，美国一半人持一种观点，而另一半人持完全相反的另一种观点。
最终的结果是什么样，完全看解释权在谁手里。
一切都来源于对第十条修正案的破坏。
破坏了第十条修正案，美国宪法已经成为虚文，无法阻止白左。只能靠保守主义者艰苦努力捍卫市场。
六
美国的宪法从诞生之后不久，就已经开启了破坏的进程。
当然，即便没有华盛顿、汉密尔顿，“默许的权力”或许迟早也要肆虐各州，但不管怎么说，毕竟这一破坏进程自华盛顿始，华盛顿难辞其咎。
这是不是对华盛顿的苛责？
清代陈澹然说：“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
比起那些在位时扩权、并且迷恋权位的人来说，华盛顿当然也算品性高上一筹。
比如富兰克林·罗斯福，大肆扩大联邦权力，并且担任了4届总统，可谓迷信权力又迷恋权力。
华盛顿走出了对权力的迷恋，但毕竟没有走出对权力的迷信，不具备谋万世的格局。
杰斐逊
（邓新华，2019年8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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