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时代,谈谈中国的运气 #W20
邓新华
一
上周,前三季度GDP增速公布,6.2%。第一季度为6.4%,第二季度为6.2,第三季度为6%。
6%这个数字,刺激了很多人的眼球。
因为这是保增长的下限。
经济学者马光远分析说,既然官方敢于公布6%这么一个数字,那大概率是对第四季度增速有信心,相信全年不会太差,明年应该会更好。
另一个经济学者向松祚则比较悲观。由于不能唱衰中国经济,他具体的观点我就不说了。
那么,中国经济的未来究竟会怎么样?
仅说乐观的一面。我认为中国经济的乐观因素始终是存在的。最大的乐观因素,是大众的观念上,对市场经济的支持程度,还是可以的。
水库的读者留言,常能看到对市场认识较深的精彩评论。对医疗等的观念阻碍较大的领域,支持市场化的读者相对要少很多,但我觉得这大概也好过欧美。
当然你可以说,那是因为水库的读者群体本身素质比较高。但是我的感受也不仅仅来自于水库,甚至也不仅仅来自于网络。
现实生活中,我也遇到不少人,他们对市场经济的支持程度出乎我的意外。我从他们再外推到整个社会。当然,会考虑到各种收入群体的比例问题。
没有统计数据,纯粹是一种感觉。
如果设定周其仁对市场的支持程度为90分,那么,我感觉中国大概有20%多的人,对市场支持的程度在65分—80分。
而剩下的人中,大概有60%以上的人,尽管不那么明确地支持市场,甚至口头上是反对的,但如果真要推进市场的话,他们也不会激烈反对。
比如医疗市场化。上一篇我的文章说了,乡村医生的执业资质要求特别松,放在美国那是万万不可的,而在中国,哪怕最激烈反对医疗市场化的人,也并不反对放松乡村医生资质要求。因为毕竟效果摆在那。
所以,这么好的观念基础,比欧美日要好得多,中国经济理应表现得特别好。
而事实上中国经济也的确曾经表现特别好。从1978年到2008年,中国经济增速在10%以上的年份,达到15年。
中国,曾经有非常好的运气。
二
上一周还有一件财经大事,就是2019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公布。三个做减贫实验的经济学者得了奖。
和往届不同,这届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遭到了很多质疑。国内国外的质疑者都有。
因为这届得主,实在是没有什么理论上的创新。
减贫,搞市场经济就可以了,还要做什么实验?
他们的实验,怎么说呢,一言难尽。例如,是直接给贫困儿童发治蛔虫的药更好,还是给他们买卫生普及书籍好?……
三个得主所谓的实验,好的方面,是给慈善捐助者提供一些依据;而坏的方面,则很有可能成为劫富济贫的理由。
这样的大规模质疑早就应该来了。
因为不止这届“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有太多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实际上并没有多大的理论贡献。
例如,2008年得主克鲁格曼,用规模效益解释要素禀赋相近的国家为何发生贸易。(注:这老兄是圈内被嘲得最猛的一位)
这,也能得奖?
道理是对的,但这只是一篇常见的经济时评的水平。没有任何重要的启发。
还有2010年的得奖的“搜寻理论”。搜寻成本只不过是交易费用的一部分,毫无创新可言。
还有,2017年奖给所谓的“心理账户”的提出者理查德·塞勒,很多人说塞勒的观点动摇了“局限条件下追求利益最大化”的理性人假设,更是搞笑。
首先,“心理账户”是为了节约大脑的算力,其实还是为了利益最大化。其次,理性人假设是否符合现实,本来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基于这个假设推出的理论,是否有解释力。以为假设不符合现实,理论就是错的,那是根本就不懂科学方法论。
总之,自1990年代中期之后,得主多很水。但是以往人们被“诺贝尔经济学奖”这个“皇帝的新衣”唬住,没几个人敢说这些得主水平一般。
更有很多经济学教授、博士,为了自己的饭碗,不断地为“皇帝的新装”辩护:“这些人的水平就是惊世骇俗啊!你不懂数学模型,你不懂高级经济学,你没读足够多的文献,你当然不知道他们有多牛了。”
今年,连他们业内都有很多人忍不下去了。
写这一段,是因为,把“诺贝尔经济学奖”拉长来看,恰可以印证“中国,曾经有非常好的运气”。
三
“诺贝尔经济学奖”和诺贝尔毫无关系。
它是瑞典国家银行设立的、纪念诺贝尔的一个奖项。诺贝尔的遗嘱中没有经济学奖,这个奖的奖金也不来自于诺贝尔奖基金,它的评选者和诺贝尔奖评委会也没有关系。
它就是蹭热点非常成功而已。
“诺贝尔经济学奖”1969年开始颁发。
在1970、1980、1990年代中,诸多大名鼎鼎的市场派经济学家,获得了这个奖。
哈耶克、弗里德曼、科斯、斯蒂格勒、布坎南……
即便凯恩斯主义者萨缪尔森,微观上也不是特别左。
上个世纪中期之后的欧美,战后因为管制难以维持,市场短暂地得以出头,所以欧美经历了一段高速发展的时期。尤其是当时有相当标准的计划经济作为对照,市场经济的成就更加显得辉煌。
然而,经济刚刚搞好,各种干预思潮,如福利、宏观调控等,风行开来。1970年代,欧美经济就又陷入滞涨的困境。
然后,有了美国里根、英国撒切尔夫人在1980年代进行的改革。至少在美国、英国,经济确实有了一段时间的起色。
而这个时候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大体上可以视为市场经济的吹鼓手。
四
中国1978年开始进行大规模的市场经济改革。
此时风行于美国学界的经济学,是芝加哥学派的经济学,代表人物是弗里德曼、科斯等。外加奥地利学派的哈耶克。
这就是中国的运气。
山东大学的冯克利教授,写了一篇文章,谈中国人学习西方理论的运气问题。
当中国人要学习西方理论的时候,有很大的偶然性。当时西方流行什么,大概就学了什么了。运气成分很大。
冯克利教授认为,中国的运气谈不上太好。
但至少在1980年代、1990年代,中国的运气真的不错。
急于摆脱贫困的中国人,急迫地学习西方理论时,恰好遇上的是哈耶克、弗里德曼、科斯等人流行。他们带着“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光环,让中国人学到了很多市场经济的纯正知识。
张五常夫妇与科斯
撒切尔夫人把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甩在议员们面前,说,我们就信奉这个。干脆利落。这样的段子在经济学界流传。
经济学界不少人,言必称科斯的产权理论。
“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弗里德曼,可以直接向中国的领导人提出市场化改革的建议。
一群“芝加哥小子”在智利缔造经济奇迹,“芝加哥小子”的恩主皮诺切特在西方有争议,但对于中国人而言,至少智利经济表现远超过南美其他国家,这太有说服力了。
……
这个时候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可以说对中国经济有功,对塑造中国人的市场经济观念有功。
当然,即便当时没有哈耶克、弗里德曼、科斯等人影响中国人的市场经济观念,中国的改革也不是说就不能成功。
因为,当时的改革策略非常的好。上面鼓励各地方、各部门、各领域大胆改革,“杀出一条血路”,不要受理论束缚。哪种做法效果好,就推广哪种做法。
这其实是一种非常符合经济学道理的极高改革智慧。
是一种让人们用脚投票的“算法”。
推行市场最力的地区,珠三角、长三角,吸引了无数人口,崛起许多超级大城。
其他地方自然知道它们哪些做对了,只能被动跟着学习那些对的做法,以留住财源。
改革的关键,并不是说地方的官员就有多高明,而是让官员、百姓都在“算法”中动态地修正自己的行为。
所以,即便没有哈耶克、弗里德曼、科斯等人的理论,中国的改革也会做得很好。中国也有优秀的经济学者,如张维迎、许小年、陈志武、周其仁等,说不定中国的学者也能发展出很厉害的市场经济学。
但毕竟,哈耶克、弗里德曼、科斯等人的理论,加快了中国人对市场的认识。人们对市场有信心,才能更笃定地让各地方、各部门去闯、去试。
如果当时中国人学习西方经济学时,恰好遇上克鲁格曼、斯蒂格利茨之类的人流行,那么改革的难度一定会加大,中国的经济奇迹,恐怕要逊色上那么一点。
五
里根、撒切尔夫人的改革效果和中国无法比。因为,里根、撒切尔夫人既没有那个观念,也没有那个条件冲破阻碍,去让各地方自己改革。
但毕竟,里根、撒切尔夫人的改革多少算是证明了市场的有效性。
但是奇怪的是,尽管实践反复证明了市场的有效性,但在1990年代中期之后,西方的经济学思潮,却日益地抛弃市场观念。白左横扫欧美,凯恩斯主义再度占据上风。格林斯潘这样的财富毁灭者,却被看成救世主。
芝加哥学派快速凋落殆尽,后继无人,哈耶克更是被严重边缘化。
反映在“诺贝尔经济学奖”上,则是得奖理论日益没有创新,日益数学模型化。
再也没有一个坚定维护市场经济的经济学家得奖。
“诺贝尔经济学奖”评委会几次试图动摇“理性人假设”,其实也是为干预张目。
因为,在很多干预派看来,“理性人假设”不符合现实,这就说明市场会失灵,就需要干预。
你吃药不够理性,所以需要FDA来管住药;你投资不够理性,所以需要严格管制金融……
(注:划重点,划重点)
得主中,奥斯特罗姆、威廉姆森算是偏市场的。他们指出,哪怕产权不明晰的公共领域,也是可以发展出民间自发治理的机制的,不需要干预。
可以说,如果以1990年代中期为分水岭来看,“诺贝尔经济学奖”几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奖项。
与此相应地,欧美经济日益陷入困境。日本也是一样。
自2001年起,美国实际GDP增速再也没有触达过4%。
“经济体发达到一定程度,经济增速就会自然降低”,人们用这种错误认知来解释美国经济的困境。实际上美国的经济增速下滑是因为观念的失败。
幸运的是,“诺贝尔经济学奖”发生大转向的十几年里,中国人倒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哈耶克、科斯在中国经济学者心目中仍然具有崇高的地位。
中国改革最重要的“算法”,并没有受到欧美白左复兴的影响。
自2001年之后,中国GDP增速在10%以上的年份,有5年!
直到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
那之后发生的观念变化,这里就不多说了
但尽管如此,如前所述,我认为公众的市场经济观念仍然是值得乐观的。即便这一观念基础支撑不了10%以上的增长,但支撑8%的增长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对于欧美而言, “诺贝尔经济学奖”不死,经济难有复兴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