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不能私有，财产不能公有，否则人类就进入灾难之门。”提到伟大的启蒙哲学家约翰•洛克，人们会马上想到他的这句名言。

约翰•洛克是为现代社会建立准则的思想巨匠之一，他一反托马斯•霍布斯的“国家是依据自然法订立契约而形成的”论，主张“被统治者同意，才是社会契约成立的前提”，他的观点被美国《独立宣言》引用，成为美国的立国基础。

这意味着：只有深入理解约翰•洛克，才能更好地理解现代社会。

伟大的启蒙哲学家约翰·洛克（1632年8月29日-1704年10月28日）

值得注意的是，启蒙主义曾照亮人类的思想，但也曾通向屠杀、恐怖、极权等，它塑造出不同的近代人性。如美国外交家古维诺尔•莫里斯所说：法国革命如闪电，爆发于黑暗，在释放出灿烂光芒后，却又落入新的黑暗；美国革命如阳光，温和而耐久，最终平稳地进入全新时代。

何去何从，取决于思想。启蒙主义是多元的，不同进路决定了不同命运。回望来时路，不能不惊叹于约翰•洛克等先知般的睿智，只是人人言约翰•洛克，今天究竟有几人真懂约翰•洛克？

约翰•洛克的经典著作大多已有汉译本，如《人类理解论》《论人类的认识》《政府论》《教育漫话》等，真正读过并能读懂它们的人，可谓凤毛麟角。多数人理解的是“二手”约翰•洛克，是经约翰•洛克的“忠粉”裁剪出的片面认识。其结果是：约翰•洛克被狭隘化、教条化，成为新的“绝对正确”，从而阉割了他的思想中最闪光部分——审慎、宽容、清晰和重视实证。

《约翰·洛克：权力与宽容》

约翰•洛克思想是具体历史时期、具体时代背景的产物，内部充满矛盾，一旦奉为绝对原则，便会走上背叛约翰•洛克之路。用健康的方式理解约翰•洛克，已成现代人的必修课。

近日，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推出美国学者艾瑞克•马克的著作《约翰•洛克：权利与宽容》，它“将洛克的思想放置在17世纪英格兰动荡的政治与宗教事件的背景中，并对此做出了严格的批判性考察”。该书虽面向大众，却保持了学术高度。

为更好地理解约翰•洛克，深入把握《约翰•洛克：权利与宽容》，特专访本书译者李为学博士。

“健康的方式”很重要

问：市面上约翰•洛克的书已有很多，再出一本，意义何在？

李为学：这本书最大优点是简明。作者是约翰•洛克研究、哈耶克研究等领域的一流专家，本书好懂，却不失思想深度。其中论证很严谨，一环扣一环，堪称是约翰•洛克《政府论》一书逻辑推演的复盘。

尤其值得赞许的是，本书是用健康的方式，来介绍约翰•洛克。

问：“健康的方式”指的是什么？

李为学：所谓健康的方式，至少要全面、具体。不是简单将他当成信条，而是抱着真正理解洛克的目的。

在约翰•洛克的时代，英国既有自由主义，也有保守主义等，并非一言堂，应予更全面的介绍，否则会给读者以误导。今天不少人在理解西方制度的思想基础时，常加入一些臆想的东西，把想象当成事实，对它的基本概念、历史过程不了解。而对政治思想史的无知，可能导致不好的后果。所以用健康的方式阅读西方特别重要。

比如一提约翰•洛克，便将他视为激进的自由主义者，其实他在牛津大学上学时，许多观念靠近权威主义。在1660年以前，权威主义是绝对主流。他为什么转向自由主义，为什么要写《政府论》，为什么要和罗伯特•费尔默（保王党代言人，主张国王的权力直接来自上帝）争论……要回答这些问题，就要从约翰•洛克的具体经历中找答案，本书有比较细致的介绍，本书一开篇就将他放到那个历史和意识形态语境中来考察。

再比如，为什么《政府论》长期匿名发表，直到去世前，约翰•洛克才承认是自己写的？其实后来承认也没有危险了。本书告诉读者，约翰•洛克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学究，他曾积极参与政治实践。我们阅读古人的书要注意这些问题，不能直愣愣地去理解。

总之，只有对时代背景和思想史有比较全面的了解，才能真正理解约翰•洛克的观点，避免教条化。

看懂原典至少要两三年

问：约翰•洛克已去世300多年了，还有必要去了解他吗？

李为学：今天读约翰•洛克很有意义，毕竟他的思想是美国等国的立国基础，值得费点力气去搞懂它，从而更好理解现代政治中的一些现象。比如，今天美国也出现了保守主义思想回潮，这是为什么？当代美国政体的意识形态基础是什么？其政体的品质如何？真的已进入“历史终结”的阶段了吗？

问：既然如此，看原典不就行了，为何要看普及性读物？

李为学：约翰•洛克的原著很难读，非专业读者很难进入。即使是哲学专业的学生，要完全读懂，至少也需2-3年。因为原著中许多问题涉及当时的具体情境，不了解当时的文史常识，根本不知道约翰•洛克在说什么。这就像外国人读《论语》，能看懂字面意思，却很难明白孔子为什么要那么说，其背后的微言大义。

所以，普及性读物也有价值，关键要做到不失真，能告诉读者约翰•洛克思想产生的前因后果。能使读者系统了解洛克的体系，以及其中蕴含的问题。

他差点被英国政府砍头

问：这个前因后果是什么？

李为学：一提起约翰•洛克，今天人们较多关注他的财产理论、自然权利理论等，其实这些理论也不是他最早提出的，但他是积极的实践者。

当年与约翰•洛克关系密切的几位贵族都主张限制皇权，与他同时期的作家锡德尼因“著作中包含着煽动叛乱的观点”，被砍头了。另一名辉格党领袖埃塞克斯被迫自杀。

约翰•洛克曾任沙夫茨伯里伯爵的医师，后者是辉格党创始人之一。约翰•洛克的著作大多难懂，但《政府论》很好懂，因为它承担了具体的政治任务，是为论战而写的，传达了沙夫茨伯里伯爵的主张，有点像今天媒体中的社论。

可见，约翰•洛克的思想是具体情境的产物。理解《政府论》，就要明白它是政治斗争的一个文件，要理解他的思想，需知人论世，不能简单地把《政府论》当成洛克主义来理解。

约翰•洛克是一位积极参与政治运动的人，在牛津大学，他亲眼看到许多宣扬辉格党（主张限制皇权）的书被烧毁。而他《政府论》中的很多观点，与这些书中的观点基本一致。

洛克曾给自己的保护人彭布鲁克写信，说自己并非《政府论》的作者，也并参与任何团体，对方回信说，你已得到信任了。可到了第二年，当时英国政府发布了一个84人名单，只要抓住，可就地砍头，约翰•洛克的名字也在其中。

有约翰•洛克思想，无约翰•洛克主义

问：时移世易，今天该怎么看约翰•洛克在思想史上的贡献？

李为学：约翰•洛克的革命性贡献在于建构了一整套新的思想体系，替换了旧有的自然权利说。约翰•洛克提出的第一原则，与此前人们提出的都不一样，塑造了一个自在自为的现代空间。

约翰•洛克主张保护私有财产、有限政府原则、法治原则、少数服从多数原则等，在今天，已被人们视为公理。

在论证这一理论体系时，约翰•洛克采取了重述自然史的方式，在当时，几乎所有理论家都这么做权力不能私有，财产不能公有，否则人类就进入灾难之门，以使读者产生从来如此、天然正确之感，其实，这不一定是正确的。人类自然史的故事怎么写，甚至认识论问题的探讨，都跟作者的政治意图相关。

问：在历史上，启蒙主义有苏格兰学派和法国派两种，前者温和，后者激烈，前者倾向渐进，后者主张革命，该怎么评价二者的不同？

李为学：这个话题太大，很难简单判断与回答。

就我个人的阅读体会，我觉得，应对英国政治思想史给予更多重视，它非常稳定，几百年来未有大的动荡，形成了独特的“君主+贵族+民主”的混合政体。有的保守主义思想家认为，英国政体是“保有古典理想在内的现代政体”。

有这样的大环境，约翰•洛克在思想历史上一直受牵制，从未被无条件接受，所以有约翰•洛克思想，却没有约翰•洛克主义，没有作为教条，成为英国革命的指导思想。

当时英国形成的这种“审慎的美德”，与思想多元格局相关，而法国革命未形成这样的格局，结果出现了革命倡导者也不愿看到的情况。

其实，即使在约翰•洛克思想内部，也是多元的、彼此矛盾的。比如他主张有限权力，却又认为父母对子女拥有无限权力，在家庭内部应采取专制。约翰•洛克写《政府论》，专怼罗伯特•费尔默，罗伯特•菲尔麦主张皇权如父权，是上帝赋予的，约翰•洛克主张限制皇权，可他又赞成父权天赋。可见，他的思想内部有很多值得进一步研究的地方。

他正以消失的方式在场

问：在今天，关注约翰•洛克的人似乎越来越少，您怎么看？

李为学：我在给大学生讲课中发现，虽然今天的年轻人对约翰•洛克关注较少，但一提到自然权利、保护私有财产等现代原则时，他们没有理解上的障碍，甚至认为是公理。他们都以这些原理来认知和生活，而这些前提就是约翰•洛克当年确定的。

所以说，约翰•洛克正以一种消失的方式在场，人们很少提到他，但他的原则仍在。就像今天人们没读过《十三经》，但我们的生活中仍静悄悄地贯彻了儒家的伦理原则。

对于有能力思考相关问题的人来说，关注约翰•洛克很有意义，至少能更好地理解现代世界，当然，不论哪个时代，具备相关思想能力的人都是少数。

问：约翰•洛克建构了现代社会的运行规则，人们日用而不知，那么，再去了解约翰•洛克，意义何在？

李为学：这就像《流浪地球》一样，地球突然停转了，习惯的规则失灵了，我们该怎么办？现代人无条件地接受了约翰•洛克提出的许多原则，可这些原则真的正确吗？在践行这些原则过程中，是否有偏差？一旦这些原则消失了，该怎么办？

这就像历法一样，我们接受了现在的历法，会觉得从来如此，其实换一套历法，大家一样能活，一样觉得本来如此。

我之所以翻译这本书权力不能私有，财产不能公有，否则人类就进入灾难之门，因为它包含了我最希望传达的内容，就是用健康的方式去阅读约翰•洛克，不是单纯地看他提出什么原则，而是要看他这么说的背景和条件。

总之，要系统地看问题，要从思想史的整体看问题，避免陷入吵闹、不讲理的思维方式。

把书当成书，是最好的阅读方式

问：如何才能养成系统看问题的习惯？

李为学：可能需要进入大学的相关专业中学习，如果没这个机会，多读书可能也行，多读书至少有助于提高理解力。

对于启蒙主义，当下的片面理解比较多，比如很少有人知道，约翰•洛克与康德都主张孩子在未成年前，应绝对服从成人，接受他们的专制。为什么今天会出现孩子不好教的问题？可能与我们片面理解权利理论有关，总觉得孩子也是独立个体，也有权利做自己的判断。

问：作为本书译者，您会怎样推荐这本书？

李为学：我是一个坐书斋的人，实在不善于找噱头。

本书的优点在于讲得很清楚，很有条理。但读书从来如此，希望它能产生什么具体作用，恐怕不大可能，就算马云写的书，读后也不一定让你快速赚到钱。总之，把书当成书，也许是最好的阅读方式。

读约翰•洛克的书，可以加深我们对现代社会的理解。这就像读《论语》，就算不读，我们在骨子里也会特别关注伦理问题，但读了，能更清楚为什么会如此，以及现代生活方式是如何被塑造出来的。这就是哲学中常问的问题：我们是谁？我们要去哪儿？

李为学：兰州大学哲学社会学院副教授，复旦大学哲学博士。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古典政治哲学、西方政治思想史。出版专著《自我吞噬的视野：德里达延异文绎解》，主编有《老子历代注疏》等丛书。

文/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