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状元II #X91

上一期写《县城状元》，是今年年初的事情。倏忽之间，已经过去四五个月了。

 

那时备战冲刺的学子，如今都成了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准大学生了。自然又出了几个新状元。

当然几家欢乐几家愁，这是难免的事情。天从不贪人之功，却也不因人有功，便格外网开一面。

 

文章发出来之后的留言，不能说对我毫无震动。第二篇旋即卡文，觉得话已尽了，不知道跟这些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欧大提议可以写写《县城状元II》，我一时自觉想不透，便搁置下来。

 

这一搁便是小半年。

 

写《杀死一只小猪仔》时，却意外发现了一件事实，可以与县城状元，勾连起来。

 

不禁感慨，昔日之因，遂成今日之果。一切失败，都不是没有根由的。

 

1）谏迎佛骨表

读书时最喜欢语文教材，语文教材最喜欢古诗文。

韩愈：“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柳宗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

苏轼李白，入选最多：“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教辅材料，标准答案，一律是：

“高洁傲岸，突出诗人不慕名利，不畏权贵的风骨。”

“皇帝昏庸，大臣奸邪。诗人报国无门，可怜白发生。”

 

好事者甚至总结成“答题公式”，堆积上去，准保高分无虞。

热血少年，很容易就愤懑，为什么总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

 

直到后来真读了韩愈《谏迎佛骨表》，才知道，这“文起八代之衰”的大古文家，竟然给老板写：

“以前没有佛法的时节里，黄帝武丁，都活了一百来岁。”

“自从有了佛法，事佛越虔敬，老板越短命，亡国灭种。”

“如今老板你又去迎佛骨，就为了延年益寿。你觉得靠谱吗？”

这么缺心眼，皇帝只把他贬到潮州，已经是大大的良心。后来还再度被起用。

然而韩愈还是凄凄惨惨戚戚，哭了一通“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又比如《进学解》，韩愈大发牢骚。写自己“学得勤，说得多，文章奇妙，行动有修养”，却不受重用，“如今还能白吃白喝，真是要跪谢天恩呢”。

旧唐书对韩愈的评价却是：“愈发言真率，无所畏避，操行坚正，拙于世务。”

说白了就是人是个好人，心直口快，但做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就这么个人，每天抱怨自己是千里马，可是没有伯乐。

 

虽然古文运动，一洗骈丽之风，是文坛上赫赫有名了不起的大事。可是跟今年多打二斤粮食，又有什么关系。

我只关心今年不要再有人饿死，哪怕平粜的官员多藏几斗。韩愈你做得到么。

 

不去考虑文章写作的前因后果，只看这人的片面之词，那就是《邪恶的媒体》。

 

 

 

2）黄州好猪肉

 

“县城状元”，就是读着这些东西长大。

 

可想而知，这种毒穿肠子的教育，使得县城状元，生来自带了三分高傲气质。

这就是他们天资聪颖，却沦落至中产，半生不得志的根本原因。

 

县城状元，极其容易在乌烟瘴气的自习室里，把自己代入高尚清逸的忠臣人格。

把不交作业的，考试抄袭的，上课睡觉吵闹气走老师的二流同学，统统归入“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的“小人”行列。

又加上是老师的得意门生，同学眼里的聪明才子。一张卷纸早早做完，别人还在挑灯苦读，他早就研究起“回字的四种写法”，自然更显得与众不同。

县城状元的自尊心，自然而然地便膨胀起来了。

与过高的自尊心相匹配的，却是过于贫瘠的眼界。

“黄州好猪肉，价钱如粪土。

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 ”

富贵人家的孩子，且不说在教材之外，早早吃小灶，学会了“伪楚”。

从小看父母交际，耳濡目染，知道世界有很大，读书不是通向成功的唯一路径。考了高分，也不会当作生命中宝贵的部分。

 

昔年打瞌睡吃零食的同桌，则挨惯了老师的训斥，不会把自尊心太当一回事。懂得随机应变，能把琐事周旋得漂亮。

 

黄州好猪肉，富人不屑吃，穷人吃不起。

只有苏轼这类嘴巴刁又没条件的，每天喜欢打上两碗，还以为是风雅之事。

清高读书这条路，同样是有人不屑走，有人走不通。

里里外外，只有县城状元，真拿自己当个状元了。

 

 

 

3）借干铺

 

不是状元的命，得了状元的病，会带来很多恶劣的后果。

 

“许多人来来去去，相聚又别离，也有人匆匆逃离，这一个人的北京”。

大城市的孤独与寂寞，总是如影随形。独居或是合租，也常有不便，很难找到可以信任的人。

遇到事情想托人，更是难寻门路。

起初我只以为，是996压榨了社交时间。可是最近读高阳，才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头：

浙江巡抚王有龄布衣时，胡雪岩借了他五百两盘缠，他才得以发迹。

两江总督何桂清，小时候是王有龄的伴读。

胡雪岩与松江漕帮交情颇深，还帮漕帮老大尤五爷的妹妹七姑奶奶，与买办古应春牵线拉媒。

几个人合伙，出钱出力出渠道，买卖生丝军火，立马就支起一个像模像样的摊子。

 

他们的私交关系，也是非常之好。

尤五认胡雪岩做了“小爷叔”。

杭州城被太平军围困断粮，王有龄性命交关之际，胡雪岩命都不要，逃出城来替他去买米。

胡雪岩想跟阿巧姐分开时，七姑奶奶亲自下场挑拨，而不怕担干系。

说起来这帮人，三教九流，没一个上得台面的人物。

王有龄不是个清官，少不得有点私产让胡雪岩打理。

漕帮是灰色性质组织。

胡雪岩自己眠花宿柳“借干铺”就不说了，官员之间走动，少不得打点一二。

阿巧姐是个妓女，跟了胡雪岩，又被胡雪岩转手给何桂清。在何家下堂后，又跟胡雪岩。

都这样了，七姑奶奶竟然还考虑过，要不要让胡雪岩以“舅爷”的身份，再把阿巧姐嫁给陈医生做侧室。

 

多么难听烂糟，道学先生听了，怕是要掩鼻而去。

胡雪岩等人，却借此密密地编织起一张互惠互利的关系网，乃至于互相交托后事。

王有龄殉城，胡雪岩要上折替他洗刷冤名，“胡家有饭吃，就不会让王家吃粥”。

古应春则背地里说，“若胡雪岩也没了，他家的后事就交托给我。”

虽然是小说家言，多少有些现实意义。

如果一个人，交游若斯，又怎会感到孤独难过，无人援手。

 

县城状元举步维艰，就是因为，以上这些事情，他们统统做不到。

从读书时就习惯了自己做题，碍于天才光环，不肯问人，或是自己的疑惑，无人能解。

工作之后，自诩才智过人，当然也是一样的单打独斗。

“我自食其力，不需弯腰低头”，怀抱着这样的想法，时时锱铢计较，与人一划两清。不肯欠别人的人情，也不肯让别人欠人情。

 

遇到同等实力的人物，不是想着如何结交。

先是把自己爹妈单位勾心斗角争半个职称，或者上学时熬夜做题，第二天吹牛说看电视剧的本事拿出来，比他个昏天黑地再说。

 

过高的自尊心，使他们从不肯与怡情老二，七姑奶奶之流“灰色人物”搅在一起，也很难在陷入窘境时，“化干戈为玉帛”。

手腕和身段，都远不够玲珑活泛。

 

 

 

4）无尽模式

 

心气太高而姿态不足的结果，就是扎不下根。

只做事，不做人，你就不是靠刷脸吃饭，是靠卖苦力吃饭。

 

精明的老板，早就把工作切分好。

公司是个庞然大物，每个人都是一颗螺丝钉。一个“不可替代的员工”，理论上是不允许存在的。

苦力做再多，你依旧是一个标准化的零部件。用坏了，随手市场上就再买得到。

 

如果你在任何一个地方，没有专属于自己的一套班底。

那么四十岁，很可能还是跟一群小年轻一起，递简历被人挑来拣去，老着脸皮说“积累了丰富的工作经验”。

 

上一篇写“精进”，又戳到很多人的痛点。

这是因为，大多数人吃苦力饭，手停口停。为了提高自己的劳动价值，只好唱唱“精进”的高调子。

但是“精进”绝不可能，让你从第十阶突然迈到第一阶。

只能从“第九阶下下等”，变成“第九阶中上等”。

真正的质变，往往是突然发生的。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因此才有“跃迁”的说法。攀岩之路，道阻且长，不坐缆车，什么时候爬得完。

 

“县城状元”的问题，就是迷信劳动价值，靠苦力去计件工资，没有“质变”的能力。

长期在“第八阶中下”里搞“精进”，原地打转转。

 

这部分人群，直接污染了大部分你们能看见的互联网舆论。

 

知乎微博上看到的“北上广深高素质网民”，基本都是小市民 县城状元的组合。

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这部分人最喜欢使用的说辞是“专业性”。

父母不说父母，要说“原生家庭”。

学艺不精，就把司机开公交车跳江，说成“科里奥利加速度错觉”，再被打脸那是飞行员才会产生的错觉。

发展到极致，就变成“月季医生”之流“科学神棍”。

 

实在也是没什么办法。

已经读了二十年书，寿司学徒洗了十年鱼。

如果再不说得头头是道，显示自己的书没有白读，那这一事无成的人生，岂不是真的被打脸打死了。

 

 

长安米珠薪桂，白居不易。想在大城市从无到有地落脚，想想真是千难万难。

县城状元长大之后，成了动辄微博上跳脚的“移一代”。

工作996，学区房拿不到，买车要摇号。时刻关注官方网站，放出什么名额，都要挤破头去抢。

生活进入另一个艰难的没有尽头的“无尽刷题模式”。

 

有时候想想，真心不能怪他们偏爱“一手新房”。毕竟窗边咬笔杆时，也是有过梦想的白衣少年学霸哥哥啊。

 

至于上一期，评论区说县城状元如何春风得意的，我实在替你们好笑。

 

换成是你，寒窗苦读十九年，在大城市996当社畜，回头一看县城同龄人早就托爹妈找好工作，老婆孩子热炕头。

人家还在酒桌上当众说，“某某当年成绩最好，在大城市可牛逼了。”

邻座一片啧啧，“大城市的就是气质不一样。”

 

“我早晨挤地铁要三个小时”，要怎么张得开口呢。

（司空军师祭酒桃，2019年7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