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诞的套路和农妇的套路 #W27
yevon_ou:这辈子我见过最好的律师苗子,其实是桃军师。
因为她几乎在一瞬之间,就抓住了“庭诉律师”的核心:定性。
在我们这个世界上,真正意义上的“辩论”,是很少很少的。
象邓新华在文尾构思的“知识产权”辩论会。大家完全从逻辑和善意出发,君子协作,辩论是为了探讨真理,每一个质询都认真解答………这样的辩论,在中国的“文化氛围”中,几乎是不存在的。
中国人能大量见到的,高频的,千万次的,“庭审诉讼”大概是次一级最符合例子。
“庭审诉讼”争的是什么?
绝不是真理!绝不是探讨法学,或者人性,或者社会运行的效率、公义。
庭审诉讼争的,我当事人要赢。
有罪要判成无罪,重罪要判成轻罪,律师要赢检察官。
那么,“庭审诉讼”想赢,靠的秘诀是什么。最大的战法是“定性”。
律师们戴着花式假发,口中念着咒语,挥舞着魔法杖。
天灵灵,地灵灵,陈念杀人是被欺凌之后的自卫行动。
嫖娼可以说成“无现金求婚未成”。(刘玉玲在Ally Mcbeal中的段子)。
残忍虐杀猫剥皮,可以说成宪伐赋予的“宗教自由”祭拜仪式。(基努李维斯·魔鬼代言人)
一件事情,你把它“定性”。你就立于不败之地。
其他的证据链,证人证物,都是技术细节了。
在《奇葩说》这类娱乐节目中,更是等而下之。
“电视综艺”连寻求真相,都不热衷。对于主持正义,毫无兴趣。他们需要的,仅仅是收视率,制造坊间话题。
《保护名画还是一只猫》,策略也十分简单。你只要念动魔法咒,对这个事件进行“定性”。
如果你能够定性成为“活物 VS 死物”,一条生命VS俗钱,则自然无往不胜。诡辩界的白马。
如果你是奇葩说的观众,你需要关注的,并不是各自辩手的语气和文采,临场发挥和机智应变。而是看“战略”,谁能在战略上,一步步引导到“生命 VS 死物”,人文关怀和动物灭绝。
内行是看门道的,能看透出牌的套路,才是诡辩的美学。
邓新华十分厌恶李涎的“套路”。认为他文过饰非,有藻华而无大义。通过诡辩带节奏的方法,即使赢得辩论,却对“君子求真”无益。若论真情实意,或许还不如嚎啕大哭的老妇:“你这个老不死的,你咋不听听劝呢……”
SOWHAT,人家是个演员,至少流量上去了,知名度打开财源滚滚。
本来就是综艺节目,认真你就输了。
邓新华
最近“奇葩说”的一期节目,脱口秀演员李诞的一段视频爆红。李诞在发言中批评很多知识分子总是想着牺牲这个拯救那个,这个观点我是赞同的。但,我朋友圈不少人说李诞的发言很经典,这是我不能同意的。在我看来,那是一段很糟糕的发言。
一
小时候,我经常目睹农村不幸的事件。
例如,一个男人贪吃,冬天下塘摸螺蛳,溺亡了。他老婆痛哭:“要你莫下塘你要下塘,下塘浸死了,你何理果样蠢呢!我和崽女靠哪个呢!”
那个时代,生活粗粝艰辛,农村妇女的语言世界也是一片荒芜。
她们的哭词是有套路的,翻来覆去只能发出简单的音节。例如在这里,“下塘”反复出现。
尽管哭词有套路,但是她们的情感是真实的。我能感受她们那混杂着怨恨、无助和和悲怆的情感。我也为她们感到悲伤。
现在农村还这样哭的人少了。据说有的地方还雇人哭灵。
《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这篇文章,讲到梁启超反复吟咏“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这四句诗,有一个故事。
古代有个白首狂夫,一大早披发提壶要渡河,他老婆追在后面阻止,没阻止得了,白首狂夫溺亡。她老婆唱“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也投河而死。旁边摆渡的子高看到,回家向妻子丽玉讲了这件事,丽玉甚为悲伤,于是弹拔箜篌,成曲《箜篌引》。
我那时候的高中教材没有这篇文章,但“公无渡河”这四句,我初中时就看到了。
一看到,我就明白了这首诗的意思。因为,在长夜里,我已听过很多回。
很多年后,在天涯社区看到有人解读《箜篌引》,说这首歌体现了白首狂夫探寻彼岸的悲壮精神。
我大吃一惊:还能这样解读?
我对文艺青年的套路有了更深的认识。
他们很难去体会真实世界中个体的真情实感,对什么事情都喜欢上升到人类、悲壮这样的高度。
后来我看到一个学钢琴的晚辈的高中课本上有这四句话,我还跟他讲了这件事。
我说:表现悲壮的音乐家,有无数,但表现“公无渡河”那种复杂情感的音乐家,一个都没有。当然,古代有《箜篌引》,但它的曲子不是失传了吗。谁如果能真实地表达出农妇简单言辞中的怨恨与悲怆,那他就是音乐天才。
最近我搜网上对“公无渡河”的解读。知乎上,不少人解读成“知其不可而为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勇气,悲壮,等等。错得一塌糊涂。
想来有人会问:凭什么你认为你的解读就是对的?
我的解读当然是对的。
除了生活经验,还有逻辑。
你以为白首狂夫跟你一样受了文学熏陶,受到彼岸的感召,怀着悲壮的心情,首次踏上探索那条河流的征程?
那条家门口的河流,他不知已踏入多少遍,只不过,那个早晨,他低估了那条河的危险,就像我老家那个男人低估了冬天的水塘的危险。
你以为他老婆跟你一样受了文学熏陶,她不为老公和她自己伤心,却作歌抒发人类对抗命运的悲壮?然后投河而亡?
这符合一对农村老夫妇的行为逻辑吗?
你以为全世界到处都是你这样的文学青年?
二
谈李诞,为什么说这个事呢?
不是为了谴责文学青年,其实就想表达一点:太过于套路化,会收窄对真实世界的感受。
敢于直面命运的勇气、悲壮,固然是值得赞颂的,但如果什么事情都不顾逻辑地往上套,那就太单一化了。
而“奇葩说”和李诞,恰恰是过于套路化了。
那一期“奇葩说”的辩题是,奇葩博物馆着火了,一幅名画和一只猫,你救什么?
这个辩题明显有问题。
题目没有说名画和猫的产权归谁,那就先假定都归博物馆管理方吧。
我肯定会救名画。
如果我考虑救什么更能赢得博物馆管理方的感谢,那我判断,博物馆管理方应该更希望我救名画,但我也不能确定。概率上讲,我救名画。
从我个人的价值排序来说,猫很好,可是有非常多,一只猫的边际价值很小。我看不懂名画,但我知道名画非常稀缺,边际价值高。所以,我救名画。但如果把猫替换成人,我又会觉得人的边际价值更高。
但如果有爱猫者认为,无论猫有多少,一只猫的边际价值都高于一幅名画,那我也不能说他错。
价值排序是主观的,逻辑上不存在谁对谁错。救名画还是救猫,有一万种理由,逻辑上这一万种理由可以同时都对。
一个逻辑上无法说谁对谁错的题目,有什么好辩的?
那么“奇葩说”主办方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辩题呢?
因为主办方熟谙选手们的套路嘛!
果然,选手们马上把这个题目收窄到“永恒的艺术”和“眼前的个体的生命”之辩。
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既然谈选择,那起码要体现一下边际思维吧?可是,现场有好几位学过经济学的,没有一个人用到边际思维。
套路到苍白。
三
李诞的发言,是不是就好一点?
同样糟糕。
他的话,几乎每一段都充满逻辑问题。
其他不说了,只说他打动最多人的那一段,批评知识分子老想着“牺牲这个来拯救那个”,就是逻辑错误。
知识分子老想着“牺牲这个来拯救那个”,我也反对。
但放在这个例子里,逻辑上是完全错误的。
因为,这里没有“牺牲”什么事。
牺牲,是主动拿某物献祭。
一个医生,杀了一个病人,用这个病人的器官救活五个病人,这确实是牺牲这个病人。
但,如果仅仅是一个病人和五个病人摆在医生面前,医生并没有杀这一个病人,而只是选择救五个病人,这就不是牺牲那一个病人。因为那个病人的状况不是他造成的,他只是选择了不帮助他而已。
同样,如果我烧一幅名画去救一只猫,那我确实是牺牲名画;或我杀一只猫救名画,那我确实是牺牲猫。
但,奇葩博物馆的火,不是我放的;猫的处境,不是我造成的。我并没有主动杀猫,怎么谈得上牺牲猫呢?
你在街边遇到一个乞丐,你没有施舍他钱,而是自己买包烟抽,难道能说你牺牲了乞丐的钱、来满足你抽烟的欲望吗?
李诞的人设,是“丧”,是“放低姿态,不赢而赢”。
许多厌恶虚伪的崇高的人,很欢迎这个人设。
我也不喜欢虚伪的崇高,我也喜欢“丧”。
但,如果把姿态当成工具,就成了乏味的套路。
李诞的观点:“历史已经告诉我们了,这个世界呢,维系的靠的是我这样‘自私’的人。”
观点谈不上错,但不顾逻辑错误,硬上观点,那也就跟黄执中“远方的哭声”、“近处的哭声”一样,变成比姿态了。
所以我认为李诞的发言其实很糟糕。
四
我并不是反对套路。
人生在世,谁不套路?
套路可以节约交易费用。
我看到有个老板,对他手下说:“你的PPT和公司的套路不一样,我怕大家看不懂。你马上改回公司的套路。”为了节约交易费用,这个老板不鼓励个性和创新。
文艺上,当然也有很多套路。金庸有金庸的套路,古龙有古龙的套路。
关键要看套路的内核。
《大话西游》中那段著名的“……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据说是周星驰在车上想出来的。
有一次记者问到这段话,周星驰问:你知道这句话最好的地方是什么吗?
记者说不知道。
周星驰说:好就好在,两次说这句话是不一样的。第一次是假的,第二次是真的。
是的。
我当年也被这段话打动,但不是因为这段话有多好。
而是因为,第一次,在紫霞剑下,至尊宝是把这句话当成套路,骗过文艺青年紫霞。这一次,也可以看成用套路消解“永恒的爱情”。
第二次,在水帘洞,至尊宝完全可以换成另外的话说,但是他却选择重复那段套路,这一方面表示,只要内核是真诚的,浮夸的套路也可以表现出真诚。
另一方面表示,在至尊宝第一次套路紫霞时,他其实已经对紫霞有一点动心,但那时候他忙忙迫迫,自己也没有清楚意识到,“只是当时已惘然”。所以,这段套路才会留在他心底。
第二次说,不但回头使得第一次的套路有了新的意味,而且,至尊宝对紫霞的感情,经过消解、重建,更加令人信服。
这就是用套路的高手。
就这一期来看,“奇葩说”的套路,完全是对哲学青年各种迎合。
号称是辩论节目,但选手们各种修改前提、各种不讲逻辑。
大家比姿态、比价值。
他们的做法,和文艺青年把“挑战命运的悲壮”套路给农妇的哭声,没有什么区别。
套路下,看不到辩论的内核。
同样是套路,
农妇的哭声,用词简单,但情感真诚、复杂。
“奇葩说”、李诞的套路,用词大,讲高度,但对世界的理解非常单一、空洞。
救名画还是救猫,明明有多种选择的理由,但他们单一化成“远方的哭声”和“近处的哭声”的价值对决,高姿态和低姿态的对决。非黑即白。
五
可能有人会说,《大话西游》是电影,是经过精心结构的,而“奇葩说”只是综艺节目,靠的是临场发挥,不能对“奇葩说”、对李诞要求那么高。
我当然不是用电影的标准来要求综艺节目。
而且我也不认为“奇葩说”主办方、李诞做错了什么。
如果观众就是喜欢这种单一化的非黑即白的价值对决、姿态对决,有这个市场,那么,他们赚这个钱,没有错。
但那些号称讲逻辑、尊重个人选择的知识分子,也把李诞的表演捧为经典,太不应该了。
我提醒同道或潜在的同道,不要变成文艺青年、哲学青年。
当然,你也可以继续比姿态。“说是辩论节目,就一定要讲逻辑吗?娱乐一点不行吗?”
我不是反对娱乐,只是,我的话不是对你说的。
今年,张是之组织了一场“知识产权是成立的”的辩论赛。
这个题,和“奇葩说”的题不同。逻辑上,正反双方,必有一对一错,所以是可辩的。
我强烈建议加上技术分。规则是:谁在逻辑上出现错误,且被对方指出,则扣一分;如没被对方及时指出,则不扣分。
我的理由是:知识产权问题,其实谁都无法说服对方的,那就比技术点数。就像两个拳击手,谁都无法击倒对方,那就算点数。
这次尝试,整体效果不算很好,但也有不少辩手有不错的表现。
我是希望在技术标准的约束下,逼迫选手提高辩论的质量,让他们不要比姿态、比价值。
我知道这可能是小众的,但我真的很想看到讲技术的辩论。
因为,讲技术的辩论,才能推进参与者和观众对知识的理解,带来更多愉悦。
(邓新华,2019年11月17日晚)